第十一回 上 左不渝归来金陵 一（第1页）
五月初二。北京街头人声鼎沸。有士绅大声喧嚷道：“平西伯吴将军有拯救天下的大功，逆闯已离覆亡不远。百姓可与我共迎大明太子回归继位。”
这个消息实在很激动人心。当时百姓纷纷响应，涌到东郊外张望，黑压压的全是人。内中还夹了十来个内官，备了法架等候。忽然有人踉跄奔来，呼道：“来的是鞑子！不见吴将军！”大众无不愕然。正呆间，就见满洲大兵风风火火的到来，扎着金钱鼠尾辫，扯着龙骑，操着满语怪叫。百姓惶恐不已，片刻散去大半。
待多尔衮骑在马上于左右簇拥下到来，早没有几个人了。剩下的都是些声名狼藉的旧明官吏，望见多尔衮，知道他就是睿亲王，腿一软，跪拜道：“恭迎大清睿亲王爷，王爷神武万岁！”
多尔衮呵呵大笑。进了北京，径入武英殿中。李自成已是一把火烧毁了许多宫殿，就这武英殿无损。多尔衮在那御座上坐定，对相迎者说道：“清军入城乃是应吴将军与关门士绅之请。即如吴将军，已剃降我大清。自此，李闯即是我大清仇雠。孤王将统大军剿灭流贼，替汝家崇祯皇帝报仇。
孤王已命兵士不得侵扰百姓，违令者杀，汝等北京官民自此都是我大清子民。孤王之意，汝等都知晓否？”
众人都道：“晓得晓得。王爷睿智，吾辈早闻。惜不得晤面。今日得幸，我等之福，百姓之福也。”
多尔衮看着中间一个人恭顺的笑着，留着长长的胡子，两眼眯成了一条缝，问道：“你何名何姓？”那人叩道：“禀皇爷的话，老夫姓冯名铨，曾做过故明的武英殿大学士。”
多尔衮未言语，旁边一人把双手高举过头顶，猛地划下，磕个响亮的头，叫道：“小人姓孙名之獬，是前明天启朝进士。倾心大清，由来已久。擅诗能文，请皇爷收用。”
多尔衮被吓了一跳，嘘一下之后笑着道：“只要你们有才，肯归服大清，孤王一律重用。”
当夜，多尔衮召集满官汉臣议事。多尔衮道：“北京，先皇帝只在梦中得入，望之嗟叹，今日入我囊中，本应庆贺。然初入未稳，中国又极广阔，顺、明大敌犹在，断不可掉以轻心。各位有何见解？”
贝勒尼堪道：“当杀以立威。”大学士范文程道：“当宽以树德。”
礼亲王代善道：“昔日明为我敌，今日顺为我大忌。当结残明以图顺。”
多尔衮摇头道：“当务之急，一要延揽人才，偌大个京城，那么多旧吏不用做什么？二是要狠狠追击李自成，孤不指望就抓住他，但要使得大顺丧胆，不敢再对北京有图谋。三是——先不慌说。”说完，阴鸷一笑。
两日后，多尔衮令有司颁了两道谕令，一道中言：“官民人等为崇祯帝服丧三日，以展舆情。著礼部、太常寺备帝礼具葬。”别一道说：“凡文武官员军民人等，不论原属流贼，或为流贼逼勒投降者，若能归服我朝，仍准录用。”
不几日，范文臣、洪承畴之外，新受擢了几名汉人为大学士。一个就是冯诠，因他朝廷典例通晓的多，位次更排在洪、范之前。洪承畴暗对多尔衮道：“此人声名狼藉，崇祯皇帝尚且黜免了他，王爷如何便任他为学士？”
多尔衮笑道：“老洪，你固然聪明，只是不脱礼教中人的习气。我要用的是对大清有裨益之人，他有用，又不曾对不住大清，何必计较什么阉党不阉党？”洪承畴以手加冕道：“王爷用人之气魄，亨九拜服。”
多尔衮道：“八旗为国家支柱，文武之才为国家横构，缺一不可。汉人极众，才学高者非满洲堪比，大清要成万世之业，决不能弃而不用。孤用人，量实才不量虚德。”
又在北京周遭环视了两圈，诸王贝勒相随。尼堪道：“睿亲王，京郊地区亦颇开阔，但田多而牧少，不如广辟牧场，好使我八旗子弟能习骑射之术。”
多尔衮道：“你等以为如何？”贝勒博洛道：“此土已非汉人所有，当从满俗。”多尔衮笑道：“满俗必是要从的。且要人人尽从。但京畿土地非从汉俗，实遵自然之法，强变不得。围场之事，暂且搁置。”
尼堪还要再言，博洛止住他道：“暂且而已。可以静待。”
三王都已带兵归来。多尔衮令吴三桂兵驻昌平，不必回京，多铎与阿济格两部归京休养。
崇祯三日丧期过了，多尔衮召集百官道：“今日有两个事要议。一是定都，二是剃。”阿济格道：“为兄以为是要讨伐李闯与江南呢。这事我不懂，也不关心。”多尔衮道：“少不得要你去打一路的，你先莫急。”洪承畴道：“王爷，北京城内谣言纷起，说我大清不日将班师回关外去。还要平息为好。”多尔衮道：“北京势踞形胜，乃自古兴亡之地。盛京格局太小，当迁都于北京。”轻轻松松说完，拿眼角去斜众人。
洪承畴道：“如此甚好。天下知我大清之气魄，更何惧什么谣言呢。”众人议了一番，多数以为可行。多尔衮拿起杯水喝了两口，略吐一口气。多铎问道：“王兄，这剃一事又怎的说？”
“关外汉人已尽剃。自山海关入京，官绅百姓也差不多都剃了。如今咱已替崇祯了丧，仁义做足，须要汉人从着我们满俗，以示归顺。”
尼堪道：“这个好啊，比迁都还要好。都剃了，自此为臣为仆为奴无疑了。”“还要说的吗？这是父汗在世时即施行的，不剃留辫，不着满服者死。又不是什么创造。”阿济格很有一点不以为然的意思。
“洪先生，你以为呢？”多尔衮问。洪承畴道：“臣是汉人，不敢多语。”又做出想说的样子。多尔衮道：“为你是汉人，特叫你一说。”洪承畴肃容道：“臣但剃，忠于大清。但臣窃以为汉人太众，天下又多处未归，当缓行之。当初辽东因剃之事，死了多少人，不可不鉴。”
多尔衮不悦道：“缓行？缓多久为宜？此时不行，缓下来就难行了。辽东那些事，死的都是违逆的汉人，又不是满人。”又笑道：“洪先生，孤自有分寸。你不要多想。”
于是下令道：“即日起，京畿内外，凡男子不论吏民贵贱，悉应遵满俗满制，限期剃结辫。拖延违拗者，军法处置。”即日，令兵士在北京城各处张贴谕令。又派人于京畿四处往告。
此令一出，顿激起千重浪来。那京城中百姓，闻着这一谕令，方才定下来之心，又不住的翻涌起来。纷纷叹息哭泣道：“明与顺，与清本只一字之差，若能平平静静生存，安安稳稳过日子，就让满人做皇帝也罢。可我们究竟有何罪，这千百年的衣冠风俗竟不能保？圣人说：微管仲，吾其左衽也。亚圣道：吾闻有以夏变夷，未闻有以夏变于夷者也。今日，却要变于夷人了吗？”
城中缙绅也无不恐慌，只望着一头青丝，唉声叹气，各个穷尽智力，来思量应对的法子。反抗？不中。遵从？也不好。那只剩逃避一条路了。
果然，后面的几日大批绅民从各门外出，多挈妇将雏，拖儿带女的。甚至有已降清的前明官吏挂印而去。百姓纷扰，更不停息。
时限将至，旗兵急催，见有不剃的或则捉去，或则擒住用军刀来削。有不如式的也要当即重剃。敢有抗争，一律杀死，哪有丝毫顾忌。满城风雨，四处骇恐。
有司急告多尔衮得知。多尔衮起先不以为意，并不区处。后面觉得事大，乃召诸王与大臣商议。
阿济格道：“该杀。杀完而后自然平静。”多铎道：“想来是要缓些。骤行易生变。”洪承畴道：“臣非为汉人衣冠计，实为大清基业稳固计。宜止之。”
多尔衮皱眉不语。忽然内侍走入，禀道：“平西王吴三桂自驻地呈上急章。”多尔衮诧异，打开来阅视了，心里好生不悦，将章丢于案上，道：“罢了。暂且停了此道谕令。果是急切不来。”拂袖而去。多铎急忙追出，问道：“王兄，吴三桂不赞同剃？”多尔衮点头道：“此人乃猛虎，非强人不能驭之。”多铎道：“他所说未必无理。你我皆盛年，也不怕他敢反。”
五月二十日，多尔衮颁下谕令道：“予前因归顺之民无所分别，故令其剃以别顺逆。今闻甚拂民愿，反非予以文教定民心之本心矣。自兹以后，天下臣民照旧束，悉从其便。”
此令出，人心乃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