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 上 陈主张崇祯不决 二（第1页）

崇祯又问道：“你未入科举，不怕别人说你是靠祖荫得的官吗？”不渝摇头道：“不怕。待时局安定，我就辞官，依旧做一个闲人。”

崇祯赞许道：“是朕难为你了。今日朕见了你，倒有了几分精神气。来人，传朕的谕令，赏给新任翰林院侍书左贯之莽袍一件。”

不渝拜谢。君臣又谈了一会，崇祯累了，遂命将不渝送出。不渝穿了御赐莽袍，出了宫门，兴奋中夹着忧郁。

方以智、张家玉等知左不渝得了官职，都来驿馆恭贺。又有六部、诸司许多官员前来拜会。不渝渐觉厌烦，推说不适，吩咐馆丞都回了他们。一面又搬了几件行礼往翰林院去，就要住在那里。

史德威欲回南京复命，对不渝道：“虽然有使者传皇命于南京，我思量还是回去。公子且在北京为官，我去复史大人的命。”不渝道：“也好。替我向史伯父备述此间情状。我今在此，他定吃惊。京师不缺我一人，但我见皇上夙夜为国事操劳，心中感慨，不能置身在外。我想，伯父也会为我喜悦罢。”

德威道：“不渝弟，京师已是险地，德威私下里觉得……你须珍重好。”不渝亦有几分伤感，说道：“又非永别，怎么你反扭扭捏捏起来了。”

送走了德威，不渝站在门前，一时不想进去。诗意忽来，遂即兴吟了：“春来冬去不觉暖，北往南归隔万端。有意倾情遇冷情，无心华盖未遮拦。”

此时就听身侧一人笑道：“是不觉已暖，并非不觉的暖。”不渝一惊，转头看时，不是别人，正是刘鼎。刘鼎着了件寻常布袍，双手背着，面上的笑容很轻。

“刘大人，是你。我方才走神了。”不渝急忙施礼。

刘鼎挥挥手道：“什么大人小人的？才做了两天官，就学讲官腔了？我不过长你几岁，叫我刘大哥便是。”

不渝一阵急促，应道：“刘大哥，莫怪我。快进来。”让于门侧，做出请的手势。

两人入内，坐下看茶。刘鼎左右看着，不渝说道：“刘大哥，从今我们可以时常走访了。”刘鼎忽然显得严肃了，“不知能不能走动一个月。密之他们都来恭贺过你了，我今日却要为你志哀。”不渝愣了一下，双手搓着，说道：“我知道的。柳柳州有《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》，你好给我来个《挽左贯之为官陷火书》。”言罢，垂头叹息。

刘鼎并不因为不渝的表情而有所收语，他继续说道：“我听说李自成遣了大将刘芳亮率军沿河东下，入河南，趋直隶。五日之内若不迁都，即失了退路，只好坐以待毙了。”

不渝失落的神色更重了，“五日？五日是无望了。看来运命如此。”“三分天意，七分人事。李自成来了，崇祯活不了。”刘鼎仔细看着不渝，“你我要为自己谋个出路。”

为自己谋个出路？这恐怕才是他的话的重点吧。不渝蓦然觉得和刘鼎有了一层隔碍，也许这话并无错，且透露着对自己的关心，但不渝觉得我不想听。不渝问道：“有什么出路？不是一死吗？”刘鼎觉察出不渝的迟虑，努力笑一笑道：“先不说我们二人，只说方以智、张家玉、吴易、龚鼎孳四人，陷了京城他们会怎样？”

不渝思忖道：“他们四人都是义士。闯贼若来，当是不屈殉节。”他的目中已是迷离。

刘鼎再次现出不渝捉摸不出的笑容，‘“四人之中，张家玉乃是真义士。以智是公子哥出身，吴易连官都没做上，早有归去之意，龚大嘴乃复社中之下品，都当不得义士之名。况且就连家玉也不会以身殉节，定也。”

不渝又被他的怪异言论惊了下，平时相好的朋友怎好就这样轻易结论，但刘鼎的识见他又是有些佩服的，于是问道：“何以见得呢？”

刘鼎不假思索答道：“闯军为何连连奏捷？总是有一番道理的。自古以来，成者为王，败者为寇，若闯王得了北京，大顺一统中华，则降臣亦是开辟之臣了。除非是一些腐儒，不然又为何替大明殉难？”

不渝看着刘鼎，有些生硬道：“你的意思我明了了。你自己想降，也不用拉我一起。密之他们纵不去殉难，也不会降的。我祖、父辈受了皇恩，自己又蒙皇帝相召，受了我侍书之职，小则小了些，我不敢叛大明。不然，我一不能归桐城老家，二不敢回南京见史伯父与众官绅。”

刘鼎道：“我也知你不会降。只怕你做了傻事。到时城破，你去寻方以智，与他奔南京去。”叹息了一口气，又道：“龚鼎孳这人无骨，只会做些表面文章。他一定会降，我却要与他为伍了。”

当时不渝不悦，刘鼎也无精神，于是别了不渝，刘鼎自回。

却说刘鼎回了住处，妻子苏氏见了，笑道：“你这友人不够意思的紧，怎么不留你吃饭呢。”

刘鼎道：“这些天都待在外面，想着你的手艺了。给我烧两个菜，陪我喝酒。”

苏氏道：“都好了。”即去厨房端出两菜一汤，又拿过半坛子酒来，给刘鼎斟满，自己斟了一小杯。又唤两个孩子先吃饭。

刘鼎道：“千金万银，不如家中一个贤妻，此话果然不假！”

苏氏淡淡一笑道：“都六七年的夫妻了，孩子在这，说些什么。”

刘鼎知她愉悦，又道：“我做这小官本来也腻了。只想我们一家四人寻一高山流水静谧处隐居，珍，你看可行？”

苏珍不知是刘鼎故意骗她，欢喜道：“那最好了！现在时局动荡，我每日提心吊胆，又怕你，又担心孩子。”

刘鼎已饮了一杯酒，趁着孩子去了门外，移身到苏珍身边，飞亲了她一个，苦笑道：“我是说假的。你不要生气。到了山林里，又是虎又是豹，我们又不能光吃野果子。女儿大了，还要出去嫁人呢。”

苏氏娇嗔道：“就你喜欢逗我。我是觉得这北京不能呆了，天下那么大，你辞了官我们走了罢。”

刘鼎道：“哪有那么简单。我观整个大明，几无净土。东南两广虽无兵祸，却有兵头，且早晚是要变作战场的。我平素的抱负，你自是知道。既不能重振大明，那么不如归了李自成。我看大顺还像是个开国的王朝。能辅佐李自成定了全国，再驱灭满夷，我不如张良、李靖，也是个曹参的角色。”

苏氏听他说了这一番话，默然许久，方道：“你是大丈夫，要做大事，我也不能反对。夫君，妾是你的人，家也是你的，可莫要忘了。”

刘鼎道：“我也是你和孩子们的。虽死，如何能忘？”